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教育,就是决定把怎样的草木、怎样的诗句、怎样的灵魂和故事,赠予童年和少年,让那些词语,长成一生芬芳的香草。
我们今天的的教育,是高度依赖视觉的教育,眼睛因此日夜操劳,近视成了学生逃不掉的通病。
听觉依靠生活交流,味觉依靠一日三餐,基本保持着正常。
而触觉与嗅觉,却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,正在迅速地退化。
退化了触觉,教育就丧失了温度和柔软;退化了嗅觉,教育就丧失了品味和格调。
而教育本当如香草!
壹
香,如它的字源所揭示,最初本和食物相关,紧紧跟随着味觉。香字上面是“禾”,表示成熟的谷物;下面是“曰”,或者更准确说是“甘”,表示嚼出了甜味。当食物嚼到甜味的同时,必然有特殊的香味渗透,反之亦然。
香味,是人类成为人类之前,动物早已进化而成的生命智慧:凡恶臭之物,往往腐烂、变质、有毒;凡芳香之物,往往鲜嫩、美味、可口。
《聊斋志异》里有个瞎眼奇人,嗅一嗅纸,就能知道上面的文章写得好不好。如果孩子们也有此神功,想必他们可能会说:教材不臭也不香,就是带着一股浓浓的霉味!
当有第一个动物不是为了食物,而纯粹为了品味清香而逗留、而沉醉的时候,他或她也许就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。
人类有无数这样的第一次,第一个文字,第一幅壁画,第一个乐曲,第一个神话……它们,就是人类真正的“本源”,且至今没有枯竭。
孩子长大成人,也有无数这样的“第一次”;“第一次的茉莉花”,让生命始终保持在惊奇和天真。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贰
在文学的开端处,在《诗经》里,质朴的先人们更多是从食物的角度去认识草本,从颜色的角度去欣赏花朵,纯粹为芳香而欣赏草木的诗句并不多。在《郑风·溱洧》里,有一处疑似水边香蒲一类的“兰”草:“溱与洧,方涣涣兮。士与女,方秉蕳兮。”而这居然就是文字里中国香草文化的滥觞!
比之于教育,这时候就是最质朴自然的乡村教育。一切感官都使用着,身体充分地舒展着,但没有被精确地规训:没有精美的舞蹈,没有娴熟的乐器。芳香淡淡地弥散着,但没人珍惜,以为一切不过如此,而且永远也不会丧失。
到了下一个时代,战国时期,在南方,在草木繁盛、蛇虫繁盛、鬼怪繁盛、神话繁盛的南方,有特别的灵魂崛起,用精雕细琢的文字,赋予香草以真正的文化奠基。
他就是屈原,以一人之力,以一篇《离骚》,使得地方性诗歌集《楚辞》竟能和《诗经》并称,后世的诗人,从此又被称为“骚人”。
《楚辞》和《离骚》里,动人之处很多,单单“香草”这个话题,就足以流芳千古。
叁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。
扈江离与辟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
屈原没有用孔子般的“仁智勇”或者康德般的“内心的道德律”,来形容自己的“内美”或者说“内在之美”。他直接用配带在身上的三种香草,来说明自己“内美”,真是蛮横有力,夺人耳目。
江离,也叫江蓠、蘼芜、芎、川芎。现在是一种中药,含挥发油,所以在古代就成了香料、香草。江离的花和叶并不美丽,特别之处就是它散发出的草木异香。也就是说,“内美”,是用嗅觉的芬芳来隐喻的,它并不依赖视觉——而一般意义上,美总是由视觉来定义的。也就是说,眼睛看到的,是表面;鼻子嗅到的,是本质。
辟芷,就是中药白芷、川白芷,又名芳香,苻蓠,泽芬,白茝,香白芷。花和江离很像,都是白色小花集为顶端一束,形状和颜色即使在田野间盛开着,看起来也极为普通。然而,有带药味的浓香弥散。关于芷,最有名的诗句,或许是屈原《九歌·湘夫人》中的“沅有芷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未敢言”。
这里的秋兰,不是今天流行的原产于华南地区的著名兰花品种秋兰。东晋傅玄《秋兰篇》说:“秋兰廕玉池,池水且芳香。”可见,它是一种长在水边的香草,也就是泽兰。和艾草、香叶天竺葵一样,泽兰的叶子有浓香,在古代常用它来杀虫、辟邪、沐浴、熏衣。
也就是从屈原这里开始,道德品质和芬芳联系在了一起。唐代《陋室铭》中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直接就把“德”和“馨”并称了。而追究起来,最早赋予这两个本无关联的事物以这种特别联系的,就是屈原和《离骚》。从此,香,就是道德,就是美德,就是道德声誉。
说教育当如香草,也就有了另一层意思,道德教育的意思。但正如香草是由内而外的自带芬芳,道德教育不能外铄,只能是“内美”。
肆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汨余若将不及兮,恐年岁之不吾与。
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。
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
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
不抚壮而弃秽兮,何不改乎此度?
乘骐骥以驰骋兮,来吾道夫先路!
昔三后之纯粹兮,固众芳之所在。
杂申椒与菌桂兮,岂惟纫夫蕙茝!
这一段似乎又密集地使用了古代香草名,没有特殊爱好的,本不用去细究——毕竟,它们只是远古的香料,诗歌中的隐喻。但其实这里新出现的四种香草,至少有三种是我们今天依然极为熟悉的。
木兰花是大家最熟悉的,花和木材都有香味。
申椒,就是今天依然在餐桌上普遍使用的大椒、花椒。
菌桂,就是桂皮茴香中的桂皮,又名肉桂,玉桂,辣桂,平安树,中国桂皮。树皮芳香,今天依然是一种比较普遍的食物香料。
唯一可能比较陌生的,是宿莽,据说楚人名草曰“莽”,宿莽就是指一种经冬不死的香草。宿莽又叫雷公藤,菜虫药,钩吻,胡蔓草,断肠草,南蛇根……是一种可以杀虫蠹的植物,白花和叶都含香气。
这段诗歌最后两句,依然把香草和道德相关联,但在前面,它们关联的直接就是生命本身!
《楚辞·九歌·礼魂》说:“春兰兮秋菊,长无绝兮终古。”但明年花儿再开,可能赏花的却不再是我,至少,不再是少年的我!
“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。”美女伤春,草木悲秋,日月和春秋无尽的循环中,我们个人的生命却在急速地流失,且一去不再,永不再来!
比知识教育更重要的是道德教育,比道德教育更重要的是生命教育——是基于死亡,基于人不过是终有一死者的对生命的珍惜和珍重。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
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
终有一死,但还得处置生命,和它的每一天。
或许,最好的办法,就是让自己成为美好事物的中心。
留夷,一说就是芍药。
杜衡,马兜铃科的宿根草藤,叶子心形,或者会被今天的年轻人赋予特别的含义——不知当年的屈原,是不是也在乎这一点?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老冉冉其将至兮,恐修名之不立。
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
这种成为美好事物中心的愿望,在屈原那里强烈到了“迷信”,他试图通过食用花朵和香草,来让自己变得更加美好。
相信这里不只是隐喻,不只是暗示自己对美好德性的追求。而是一个人在惶恐地对抗着时间的流逝,美好的流失,而试图做些什么,能够得以永久地栖身于美好。
但终归,只是徒劳,只是挣扎。
伍
教育本当如“香草”
伏清白以死直兮,固前圣之所厚。
悔相道之不察兮,延伫乎吾将反。
回朕车以复路兮,及行迷之未远。
步余马于兰皋兮,驰椒丘且焉止息。
进不入以离尤兮,退将复修吾初服。
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
返回到哪里去呢?即使能像陶渊明那样“归去来兮”,回到山林和田园,可是青春岁月是无法挽回的,雄心壮志是无法挽回的。要知道,杜甫和苏轼是能够拥有晚年的,王维与陶潜也是,唯李白和屈原,他们无论活多少岁,都不会有晚年。
随着和楚怀王关系的彻底破裂,屈原其实在大地上已经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。他能回去的,也许只不过是童年的回忆——梦幻一般的美好,一半来自记忆,一半来自想象。
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”我并不赞同注释家说这里的“芰荷”是菱角和荷花,这里的“芙蓉”是木芙蓉。我认为它们就是荷叶和荷花,荷侧重指叶子,芙蓉特别指花朵。荷叶为衣,荷花为裳,其实就是哪吒的形象,也是农业时代我们南方地区男孩子们在夏天常玩的游戏——那时小男孩下水,都是不穿裤子的,因为裤子湿了,上岸后继续穿着会很难受,而且还会被父母责骂。所以池塘里的荷叶和荷花,就成了我们天然的服装原料。
终其一生,人最希望回去的地方,是童年。那里,有每个人最美好最纯真的开端,一切都还有可能,一切都充满着希望。
所以,也许重要的不是什么时代,也不是谁的时代,而是自己能不能永久地保有童心。
我想,爱香草的生命,终归还是永远年轻,甚至永生的。
所以一代又一代中国人,都会在这个特殊的日子,用最常见的香草——艾草和菖蒲,永远怀念那个天真的灵魂。
这是文化意义上不朽的香草。
即使我们的庭院里,已经用腊梅、含笑、栀子、桂花、薰衣草、迷迭香、薄荷草,完全替代了江离和白芷。即使我们今天的香草冰淇淋、香草奶油曲奇饼、香草巧克力中的香草,指的都是原产于美洲的西洋兰品种香子兰。而且这些新的香草,确实都远远地香过上面诗歌里出现的那些植物。
但是,和《山海经》中的动物一样,《楚辞》里的植物,是我们民族的童年记忆,也有着它们不可磨灭、无法替代的美好。
教育,就是决定把怎样的草木、怎样的诗句、怎样的灵魂和故事,赠予童年和少年,让那些词语,长成一生芬芳的香草。
(本文诗歌均选自《离骚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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